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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邦“隐于芒砀山泽”再讨论

  ——在中国秦汉史研究会第十二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

  宋  超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

  刘邦起事之前,曾一度“隐于芒、砀山泽岩石之间”。刘邦与芒砀山泽相关的传说,主要体现在“斩蛇”与所谓“天子气”上;而在刘邦起兵反秦之后的早期军事活动中,除最初依附主要由丰沛“子弟”组成的三千人之外,攻取砀郡后又收取“砀郡兵”六千人,合计九千人,成为刘邦创建汉朝的基本力量。在高祖功臣侯集团中,明确从起于砀郡的就有18人之多,而且从起丰、沛的功臣侯中,如曹参、周勃、樊哙、夏侯婴等,均有从刘邦在砀郡活动的记录。由此可见,芒砀与丰沛,对于刘邦集团最初的形成与发展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。史家对此多有研究,

  [本文主要参见田余庆《说张楚》,《历史研究》1989年第2期,收入《秦汉魏晋史探微》(重订本),北京:中华书局,2004年;冷鹏飞:《“东南有天子气”释》,《学术研究》1997年第1期;牛继清:《刘邦“隐于芒、砀”及相关史事考实》,《固原师专学报》1999年第1期;李开元:《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》,北京,三联书店,2000年;王子今:《芒砀山泽与汉王朝的建国史》,《中州学刊》2008年第1期等论著。]本文拟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,略陈己见,希冀拾遗补缺。不当之处,敬祈方家则赐正。

  一、“斩蛇”与“东南有天子气”

  关于“斩蛇”的传说,《史记,高祖本纪》载:

 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,徒多道亡。自度比至皆亡之,到丰西泽中,止饮,夜乃解纵所送徒。曰:“公等皆去,吾亦从此逝矣!”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。高祖被酒,夜径泽中,令一人行前。行前者还报曰:“前有大蛇当径,愿还。”高祖醉,曰:“壮士行,何畏!”乃前,拔剑击斩蛇。蛇遂分为两,径开。行数里,醉,因卧。后人来至蛇所,有一老妪夜哭。人问何哭,妪曰:“人杀吾子,故哭之。”人曰:“妪子何为见杀?”妪曰:“吾子,白帝子也,化为蛇,当道,今为赤帝子斩之,故哭。”人乃以妪为不诚,欲告之,妪因忽不见。后人至,高祖觉。后人告高祖,高祖乃心独喜,自负。诸从者日益畏之。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北京:中华书局。1959年,第347页。]

  所谓刘邦斩蛇处,“正义”引《括地志》曰:“斩:蛇沟源出徐州丰县中平地,故老云高祖斩蛇处,至县西十五里入泡水也。”“泡水”,《水经注》卷:25曰:“世祖建武十三年,封刘茂为侯国,又东径平乐,县,右合泡水。水上承睢水于下邑具界,东北注。”[郦道元注,杨守敬、熊会贞疏,段熙仲点校,陈桥驿复校:《水经注疏》卷25,杭州:江苏古籍出版社,1989年,第2137页。]下邑(今安徽砀山),属秦砀郡所辖,南邻芒、砀二县(均在今河南永城北),虽然不清楚所谓刘邦“斩蛇”处是否属于芒砀山泽的范围,但去芒砀山泽不远似无疑问。《水经注》卷24则更明确曰:“有砀山同。芒、砀二县之间山泽深,固多怀神智,有仙者涓子、主柱并隐砀山得道。汉高祖隐之,吕后望气知之,即于是处也。”[郦道元注,杨守敬、熊会贞疏,段熙仲点校,陈桥驿复校:《水经注疏》卷25,第2137、2019页。]

  至于“东南天子气”,史载明确标明与芒砀山泽有直接关系。《史记,高祖本纪》又载:

  秦始皇帝常曰“东南有天子气”,于是因东游以厌之。高祖即自疑,亡匿,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。吕后与人俱求,常得之。高祖怪问之。吕后曰:“季所居上常有云气,故从往常得季。”高祖心喜。沛中子弟或闻之,多欲附者矣。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第348页。]

  不过,据《高祖本纪》说,刘邦起事前曾两度隐匿:一是在“丰西泽中”,二是在“芒砀山泽岩石之间”。对此,牛继清先生认为:刘邦为县送骊山徒应该就是三十五年发天下隐宫刑徒时的事;避秦始皇“东游厌天子气”应在三十五年之后,而始皇最后一次东巡事在三十七年。翌年刘邦即响应陈胜、吴广起事于沛,从时间上来看,刘邦隐匿两次的可能性不大。[参见牛继清:《刘邦“隐于芒砀”及相关史事考实》,《固原师专学报》1999年第1期。]《汉书·高帝纪》述是事基本采《史记》,唯删去“高祖即自疑”五字,[《汉书》卷1《高祖纪上》载:『秦始皇帝尝曰‘东南有天子气,于是东游以厌之。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,吕后与人俱求,常得之。高祖怪问之。吕后曰:‘季所居上常有云气。故从往常得季。,高祖又喜。沛中子弟或闻之,多欲附者矣。”(北京:中华书局,1962年,第8页)]如是,刘邦“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”事似在秦始皇三十七年东巡之前。《资治通鉴》述是事则径所谓“厌天子气”说:

  季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,徒多道亡,自度比至亡之,到丰西泽中亭,止饮,夜,乃解纵所送徒:“公等皆去,吾亦从此逝矣。”徒中壮士愿从者余人,刘季被酒,夜径泽中,有大蛇当径,季拔剑蛇……刘季亡匿于芒砀山泽之间,数有奇怪,沛子弟闻之,多欲附者度矣[《资治通鉴》卷7“二皇帝元年九月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,第260~261页。]

  综上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及《通鉴》诸说,牛继清先生所说“刘邦隐匿两次的可能性不大”似更近历史事实。而据《水经注》说,所谓“丰西泽”与“芒砀山泽”似乎均指同一地理范围。秦汉之际,丰沛与芒砀之间当是湖泊密集、沼泽遍布,交通不便,秦廷统治势力则鞭长莫及,当是天下“苦秦”者理想的隐于集聚之处。秦汉之际,除刘邦外,诸如陈胜、桓楚、彭越等均有或于“泽”中起事,或于“泽”中隐于以待时机的事例。[参见《史记》卷7《项羽本纪》,第297页;卷48《陈涉世家》,第1950页;卷90《彭越列传》,第2591页。]至于芒砀在秦汉之际,则具有地理坐标的重要意义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载:“夫自鸿沟以东,芒、砀以北,属巨野,此梁、宋也。”[《史记》卷129《货殖列传》,第3266页。关于芒、砀地理环境的历史变迁,以及刘邦隐于芒砀山泽的事迹,另请参见王子今:《芒砀山泽与汉王朝的建国史》,《中州学刊》2008年第1期。]

  统一六国后秦始皇曾五次巡行郡国,每次都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。除首次巡行北地、陇西,史载无多外,其余四次出巡无不大造声势,每至一处,都要刻石昭颂“秦德”,向新统一的山东六国展示秦之强盛,以消弭六国遗民反抗的企图。而于已统一六国之中,秦始皇真正关注则是原楚地。秦统一战争中最为艰苦、损失最巨之战役就是在楚地发生的。

  秦始皇如此关注楚地,当与秦时流行的“东南有天子气”的预言相关。历史事实似乎亦如此,亡秦贡献最巨的三大集团,陈胜、项羽、刘邦,均是楚人。田余庆先生认为:“秦始皇忧始终在楚。秦楚战争之激烈而持久,在楚国遗民中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。‘亡秦必楚,之说,反映了楚人强烈的复仇愿望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谓秦始皇常说‘东南有天子气’。因东游以厌之。东南者楚也,可知秦始皇十分关注楚地动静,随时提防楚地发生的反秦暴动。”[田余庆:《说张楚》,《秦汉魏晋史探微》,第23页。]冷鹏飞先生曾著文释“东南有天子气”。认为社会流言“东南有天子气”的形成和演变,实际上体现出东南地区与西北地区的对立与斗争。[参见冷鹏飞:《“东南有天子气”释》,《学术研究》1997年第1期。]正是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激荡下,刘邦起事与芒砀山泽之关系就格外引人关注。

  显然,关于刘邦“斩蛇”传说与所谓“天子气”的流言,虽然不清楚其最初的缘起,但极可能是在刘邦践祚之前或之初已经出现,用以证明其夺取天下的合理性。这类说法在陈胜起事之时已经出现,所谓“篝火狐鸣”、“鱼腹丹书”就是明证。从大的方面讲,均属于“东南有天子气”的征兆。

  刘邦称帝后,对于所谓“斩蛇”相当自负,常有“吾提三尺剑”云云。[关于所谓“三尺剑”与“七尺斩蛇剑”之区别,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“索隐”引《汉旧仪》云:“‘斩蛇剑长七尺’。又高祖云‘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’。二文不同者,崔豹《古今注》‘当高祖为亭长,理应提三尺剑耳;及贵,当别得七尺宝剑’,故旧仪因言之。“正义”按:“其蛇大,理须别求是剑斩之。三尺剑者,常佩之剑。”(第348页)“索隐”、“正义”虽多有符会之处,但均认为“三尺剑”等同于“七尺斩蛇剑”。]以至后汉时期出现“斩蛇兵”之类礼器,如《后汉书·献帝纪》注引《汉宫仪》曰:“侍中,左蝉右貂,本秦丞相史,往来殿内,故谓之侍中……至东京时,属少府,亦无员。驾出,则一人负传国玺,操斩蛇剑,参乘。与中官俱止禁中。”[《后汉书》卷9《献帝纪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5年,第367~368页。]甚至用于嗣君即位的大典之上,如《后汉书·礼仪下,大丧》又载:“三公奏尚书顾命,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……中黄门掌兵以玉具、随侯珠、斩蛇宝剑授太尉,告令群臣,群臣皆伏称万岁。或大赦天下。”[《后汉书》志第6《礼仪下·大丧》,第3143页。]

  二、从“沛公”到“砀郡守”

  “斩蛇”与“天子气”,是刘邦在起事之前与芒砀山泽发生关系的最主要的两个传说,对刘邦一生事业的成就极为关键。史称“诸从者日益畏之”及“沛中子弟或闻之,多欲附者”,表明是时名为隐于芒砀山泽,实为“避祸”的刘邦,已经凝聚了相当的人力与人心。

  事实也是如此。秦二世元年(前209)七月,陈胜、吴广于大泽乡首倡反秦,“天下景从”,“八月,武臣起赵;九月,项梁起吴,田儋起齐……”[《史记》卷16《秦楚之际月表》,第762~762页。]在各地纷纷响应的形势下,九月,刘邦故旧萧何试图说服秦沛令与刘邦联合反秦自立:“君为秦吏,今欲背之,率沛子弟,恐不听。愿君召诸亡在外者,可得数百人,因劫众,不敢不听。”于是令樊哙召隐于芒;砀山泽的刘邦返归沛县,是时刘邦已聚众“数十百:》人矣”。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第349页。“索隐”:“《汉书》作‘数百人。’刘伯庄云:‘言数十百人’,则是百人已下矣。”两者数字不同,今从《史记》。]后因秦沛令反悔,萧何等逾城而投刘邦,与“沛中子弟”攻杀秦沛令,共同拥刘邦为“沛公”。刘邦称占据沛地,得以聚起随其隐芒砀山泽中“数十百人”及“沛中子弟”为主体的三千人之队伍,从而在秦末大动荡时代迅速崛起,成为诸多灭秦势力集团中一支的重要力量。

  “沛公”,《史记,高祖本纪》“索隐”引《汉书音义》曰:“旧楚僭称王,其县宰为公。陈涉为楚王一,沛公起应涉,故从楚制称曰公。”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第351页。]因此,李开元先生认为,从刘邦隐于芒砀山时至起事之前,是为“群盗集团期”;而在刘邦据沛起事至人关中称“汉王”,是为“楚郡县期”。[参见李开元:《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》,第120~122页。]这一划分是有道理的。但从刘邦称沛公后最初的军事行动看,似乎仅是着眼于扩大势力范围,并没有与其他反秦势力集团,与特别是已在陈地建立的张楚政权联系的目的。刘邦称“沛公”后最初的军事行动,是率部北攻胡陵(今山东鱼西)、方舆(今山东鱼台东南),此次军事活动似乎并不成功,很快就“退守丰”。秦二世二年十月,刘邦在击破围困丰地的秦泅水监平后,令雍齿守丰,自己则率众再次北攻薛县(今山东藤县南),虽然击杀秦泗水郡守壮,但旋因守丰地的雍齿“雅不欲属沛公,及魏招之,即反为魏守丰”。是时尚在丰沛以北略地的刘邦不得不“引兵攻丰,不能取。沛公病,还之沛”。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第352页。]

  胡陵、方舆与薛县均位于丰沛之北,毗邻丰沛,属秦薛郡所辖,刘邦连继攻略胡陵、方舆、薛县诸地,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,反而在雍齿据丰反叛之后,面临着起事后第一次严重的危机,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。这种形势下,刘邦不得不调整方略,寻求其他反秦势力集团、尤其是项氏集团的支持,复取丰地。这一方略的调整,也意味着刘邦从军事上由北转向西及西南,从而开始对刘邦事业成败至为关键的经营砀郡的活动。所以出现这一变化,亦与当时形势的剧变密切相关。秦二世二年十二月,秦将章邯攻破陈县(今安徽淮阳),陈胜死于下城父,章邯别将司马夷已攻至相县相(今安徽淮北西),从西南方向直威胁刘邦所赖以生存的沛县,史载:“是时秦将章邯从陈,别将司马夷将兵北定楚地,屠相,至砀。”因此,刘邦只能放弃北攻的想法,试图收复丰邑,抗击来自砀郡及陈郡秦军的威胁。

  陈胜死后,“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”,都在留(今江苏沛县西南),刘邦前往投靠,“欲请兵以攻丰”。而时景驹“假王”集团却向北发展,“引兵攻方舆”,试图与活动于齐地的田儋联合攻取定陶(今山东定陶)。这与刘邦请兵复丰的意图相左,尽管东阳宁君曾与刘邦联兵与秦军战于萧县(今安徽萧县)之西,但在战事不利的情况引兵返回留县。[另据《史记》卷55《留侯世家》载“景驹自立为楚假王,在留。良欲往从之,道还沛公。沛公将数千人,略地下邳西,遂属焉。沛公拜良为厩将。”(第2036)下邳(今江苏邳县南)属秦东海郡、秦;世二年时,刘邦略地下邳西事未见《高祖本纪》及《秦楚之际月表》记载,录之备考。]

  刘邦从景驹请兵复丰事虽未果,但其迅速调整方略,将目光转至曾经隐藏多年、人情地理相当熟悉的芒砀山泽,正式开始经营砀地的军事行动。据《史记,秦楚之际月表》记载:

  秦二世二年二月:攻下砀,收得兵六千,与故凡九千人;

  三月:攻拔下邑,遂击丰,丰不拔。闻项梁兵众,往请击丰;

  四月:沛公如薛见项梁,梁益沛公卒五千,击丰,拔之。雍齿奔魏。[《史记》卷16《秦楚之际月表》,第766~767页。]

  从中不难发现,自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雍齿据丰投魏之后,至同年四月收复丰邑,几近五个月的时间,刘邦的主要军事活动都是围绕着收复丰邑展开的;其中关键的行动则是二月刘邦攻拔砀县,“收砀兵六千”,总兵力达到九人千人左右,这是自秦二世元年九月刘邦起事以来兵力最多之时。尽管最终收复丰邑足在得到项梁“益兵五千人”之后,但对刘邦的反秦事业而言,占据砀县及收复丰邑,将泅水郡与砀郡基本掌控手中,从而确定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势力范围。另一个变化是,秦二世二年四月,秦嘉、“假王”景驹被项梁攻杀,驻军于薛县,成为是时楚地势力最大的反秦集团;刘邦审时度势,立即赴薛请求支持,最终如愿收复丰邑。六月,刘邦再次赴薛,与项氏共同拥立楚怀王,从而开始与项氏集团的联合行动。

  秦二世二年九月,由于秦将章邯破杀项梁死于定陶(今山东定陶),楚地形势亟亟可危;正在外略地的项羽与刘邦重新进行部署,将楚都由盱台(今江苏盱台东北)都彭城(今江苏徐州),“吕臣军彭城东,项羽军彭城西,沛公军砀”,[《史记》卷《项羽本纪》,第303页。]试图稳定楚地形势。后九月,楚怀王“以沛公为砀郡长,封为武安侯,将砀郡兵西,约先至咸阳王之。”[《史记》卷16《秦楚之际月表》,第769页。]“砀郡长”,“正义”引苏林语曰:“长如郡守”。韦昭语曰:“秦名曰守,是时改曰长。”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,第356页。]至此,刘邦迈出从“沛公”到“砀郡守”关键的一步,此后刘邦的军事行动,基本是以砀郡为中心,向西进取而展开的。据《史记·秦楚之际月表》,从秦二世三年十月至汉元年(前206年)十月,刘邦以“沛公”及“砀郡长”的双重身份,进行西征的主要军事行动如下:

  二世三年十月:攻破东郡尉及王离军于成武南;

  十二月:(救赵)至栗,得皇至栗,得皇欣、武蒲军。与秦军战,破之;

  二月:得彭越军昌邑,袭陈留。用郦食其策,军得积粟;

  三月:攻开封,破秦将杨熊,熊走荥阳,秦斩熊以徇;

  四月:攻颍阳,略韩地,北绝河津;

  六月:攻南阳守齮,破之阳城郭东;

  七月:降下南阳,封其守龄:

  八月:攻武关,破之;

  九月:攻下蛲及蓝田。以留侯策,不战皆降;

  汉元年十月:秦王子婴降。沛公人破咸阳,平秦,还军霸上,待诸侯约。[《史记》卷16《秦楚之际月表》,第769~773页。]

  刘邦所以能顺利率先进入咸阳亡秦,除楚怀王不许项羽西征,遣与秦军主力章邯苦战于河北,关中秦军兵力不足这一主要因素外,亦与刘邦沿途招降纳叛,积聚各地反秦武装的宽容方略相关。[《史记》卷8《高祖本纪》载:“当是时,秦兵强,常乘胜逐北,诸将莫利先入关。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,奋,愿与沛公西入关。怀王诸老将皆曰:‘……今项羽彪悍,今不可遣。独沛公素宽大长者,可遣。’卒不许项羽,而遣沛公西略地,收陈王、项梁散卒。乃道砀至咸阳。”(第356~357页)]刘邦初征时兵力不详,但主要依靠力量应是“沛中子弟”与所收的“砀兵”及“砀郡兵”万余人外,以及数量不详的“陈王、项梁散卒”,估计总兵力可能没有超过两万人;而至霸上时,刘邦已聚集起十万余人,成为仅次于项羽的第二大反秦军事集团,具备与之抗衡的实力。在考察刘邦人关前的军事行动时,其在砀郡的活动应是其中关键的一环。

  三、刘邦集团中的“芒砀功臣”

  据《史记·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记载,高祖刘邦时期的功臣侯共有143位,其中明确“从起砀”、“起从砀”、“初起砀”者有13位。他们是博阳侯陈濞、颍阴侯灌婴、蓼侯孔藂、费侯陈贺、隆虑侯周竈、曲城侯虫达、河阳侯陈涓、芒侯耏跖、棘丘襄、东茅侯刘钊、台侯戴野、乐成丁礼、宁侯魏选。此处的砀,指砀郡所辖之砀县。

  除十三位功臣侯外,还有周吕侯吕泽与平皋侯刘它,虽然不是最初随从刘邦于砀地起事,但在所述其“侯功”,则有与砀郡事相关者。

  周吕侯吕泽,吕后兄,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:“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,人汉为侯。还定三秦,将兵先入砀。汉王之解彭城,往从之,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,功侯。”可能是察觉“人汉为侯”语不确,《汉书·外戚恩泽侯表》改为:“以客从人汉,定三秦,将兵下砀,汉王败彭城,往从之,佐定天下”。[分见《史记》卷18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,第888~889页,《汉书》卷18《外戚恩泽侯表》,第697页。]从《史》、《汉》表看,吕泽当是最早随从刘邦从丰沛起事者之一。刘邦入关后,砀郡复属楚国。楚汉相争之时,吕泽最先将“将兵下砀”,并前往彭城佐战,因此以功封侯。平皋侯项它,原是项氏族人,最初随从项梁、项羽起事,曾与魏王魏豹联合抗击过汉军。汉六年(前201),项它以楚砀郡长的身份降汉,被封为平皋侯,赐姓刘。而其“侯功”中所谓“功比戴侯彭祖”句值得注意。戴侯秘彭祖原是沛县小卒,当秦沛令闭门以拒刘邦时,最先开沛城门以迎刘邦,后“为太公仆,以中厩令击陈稀”封侯。汉六年,项羽已经败亡,项它始降汉,但仍以献砀郡,功比戴侯彭祖事封侯。[《史记》卷18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,第929页。项它封侯事,《史记》卷7《项羽本纪》载:“诸项氏枝属,汉王皆不诛。乃封项伯为射阳侯。桃侯、平皋侯、玄武侯皆项氏,赐姓刘。“(第338页),其中刘伯有功于刘邦,桃侯刘襄之子刘舍景帝时为宰相,玄武侯不见侯表记载。唯项它始终与刘邦抗衡,但也因功封侯。因此,元人方回曾推测曰:“平皋侯刘它,项它也,功比戴侯彭祖。彭祖以为太公仆封,然则项它亦岂在楚尝保护太公乎?”(方回:《续古今考》卷21“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姓刘氏”条。(文渊阁四库全书本)可备一说。]从吕泽、项它封侯的事例看,此二人虽不能视为初从于砀的功臣侯,但从中不难反映出,砀郡在刘邦心目中确实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。

  若是从秦砀郡所辖属县情况看,除上述十三位初从起于砀的功臣侯外,还有五位也应属于从起砀郡的功臣侯。他们是阳陵傅宽、阿陵侯郭亭、柏至侯吕臣、菌侯张平。

  若是以砀郡为统计单位,初从刘邦起事的功陋侯多达18人。在刘邦功臣侯集团中,仅次于从起以丰沛者25人。其中值得注意的,其中标明“前元年”从刘邦著有11人。“前元年”,《史记》无说,《汉书》颜注:“前元年,谓初起之年,即秦胡亥元年。”[《汉书》卷16《高帝功臣表》,第551页。]查《史》、《汉》表,“前元年”从起者共11人中,除从起砀郡者7人外(其中5人从起于砀县,2人从起单父),其余4人分别是阳夏侯陈稀,“以特将将卒五百人前元年从起宛朐(属东郡,今山东菏泽西南)”;棘蒲侯陈武,“以将军前元年将卒二千五百人起薛”;[若以前元年陈稀、陈武分率五百人与二千五百人从刘邦,则刘邦是时总兵数应达六千人(含“沛中子弟”三千人),而据本纪及表,次年刘邦取砀后,收“砀郡兵”六千人,与故旧三千人合为九千,陈稀、陈武所率三千人似未统计于内,原因不详。]都昌侯朱轸,“以舍人前元年从起沛”;厌次侯元顷,“以慎将前元年从起留。”[《史记》表作“厌次侯元顷”,《汉书》表作“厌次侯爰类,以慎将元年从起留”。(第557页)《汉书》夺一“前”字,从起时间则相差二年有余。两书不知孰是,录之备考。]虽然现有史料不足说明这11人特意标明“前元年”的原因,但从“前元年”就追随刘邦从起砀县的5人,是否有从刘邦隐藏“芒砀山泽”的历史?值得进一步考虑。

  再者,从以止诸表所录功臣侯的“位次”看:从起砀郡者,除3人失载外,其余“位次”最高者颍阴侯灌婴第九,“位次”最低者宁侯魏选第七十八,以143位高祖功臣侯计,从起砀郡者基本上占据中上“位次”。从起丰沛的功臣“位次”则比较复杂,最高如酂侯萧何第一、平阳侯曹参第二、绛侯周勃第四、舞阳侯樊哙第五、鲁侯奚涓第七、汝阴侯夏侯婴第八,均在颍阴侯灌婴第九前,但位次最低者如中牟侯单父圣位百二十五,则远后于宁侯魏选第七十八。

  我们知道,汉初功臣侯“位次”主要是据军功计,《史记,萧相国世家》载:

  列侯毕已受封,及奏位次,皆曰:“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,攻城略地,功最多,宜第一。”……关内侯鄂君进曰:“臣议皆误。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,此特一时之事……陛下虽数亡山东,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,此万世之功也……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!萧何第一,曹参次之。”高祖曰:“善。”于是乃令萧何第一。[《史记》卷53《萧相国世家》,第2016页。]

  可见萧何位次第一是为特例。亦证位次偏后的丰沛故人,于军功似乎乏善可陈,故表记中牟侯单父“侯功”,有“始高祖微时,有急,给高祖一马,故得侯”之语,其中恐略涵讥刺之意。虽然功臣侯的“位次”不能完全说明问题,但考虑到“沛中子弟”这一特殊因素,位次整体偏于中上的砀郡功臣集团,在刘邦前期的军事活动所建树的军功,基本上可与丰沛功臣侯集团平分秋色。

  还应注意到,所谓从起丰沛的“元从集团”中的许多人物,[此处采李开元说。参见《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》,第152~158页。]如曹参、周勃、樊哙、夏侯婴等人,均有随从刘邦在砀郡活动的记录,与从起砀郡的功臣集团,基本都属于刘邦集团中的核心阶层,共同经营以丰沛及芒砀为中心的势力范围,特别是从刘邦初起到人关亡秦的二年期间内,对于其事业成功起到决定性的因素。至于其他许多功臣侯,则是在刘邦攻取咸阳后及楚汉相争时期才加入的。据李开元先生统计,若以郡为单位计,刘邦集团主要成员籍贯可知者73人,其中泗水郡37人,砀郡21人,其余为薛、东、陈、三川、颍、东海等郡之人分占。[参见李开元:《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》,第152页。]由此不发现,刘邦曾隐于的“芒砀山泽”与“龙兴之地”丰沛,对于刘氏集团最初的形成及发展壮大,乃至最终亡秦建汉,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。

  四、余论

  刘邦隐于“芒砀山泽岩石之中”,积聚力量,制造舆论,“斩蛇”起事的“典故”,对后世影响相当深远。隋末之世,势同秦季,李世民曾劝父李渊效法刘邦,待机而起,反隋自立。李渊财陷在外诸子遭祸而犹豫不决,谓李世民曰:“隋历将尽,吾家继膺符命,不早起兵者,顾尔兄弟未集耳。今遭菱里之厄,尔昆季须会盟津之师,不得同受孥戮,家破身亡,为英雄所笑。”李世民则引刘邦隐于芒砀“故事”答曰:“芒砀山泽,是处容人;请同汉祖,以观时变。”[温大雅:《唐创业起居注》卷上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]

  刘邦芒砀山泽“斩蛇”的传说,同时也成为诗人骚客争相咏诵的题材,长久不息。如唐人自居易《汉高皇帝亲斩白蛇赋》曰:高皇帝将欲戡时难,拨祸乱乃耀圣武,奋英断,提神剑于手中,斩灵蛇于泽畔,何精诚之潜发,信天地之幽赞,卒能灭强楚,降暴秦,创王业于炎汉。[白居易:《白氏长庆集》卷38《汉高皇帝亲斩白蛇赋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。]

  韦楚老《祖龙行》曰:黑云兵气射天裂,壮士朝昏梦冤结。祖龙一夜死沙丘,胡亥空随鲍鱼辙。腐肉偷生二千里,伪书先赐扶苏死。墓接骊山土未干,瑞光已向芒砀起。陈胜城中鼓三下,秦家天地如崩瓦。龙蛇撩乱人咸阳,少帝空随汉家马。[韦楚老:《祖龙行》,《乐府诗集》卷91《新乐府辞二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9年,第1276页。]

  宋人方岳题《高皇过沛图》曰:

  芒砀真人赤龙子,一剑入关秦鹿死。黥王菹醢过故乡,仍冠竹皮相尔汝。故人父老喜欲狂,至尊含笑袍花光。酒酣击筑自起舞,歌声悲壮云飞扬。此意今人弃如土,岂但当时沐猴楚。君不见相如草檄西人秦,蜀山憔悴生烟尘。[方岳:《秋崖集》卷14《题高皇过沛图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。]

  若赋及刘邦于芒砀山泽斩蛇起事最为传神者,似以元人陆文圭《高祖斩白蛇赋》为最,录之以结束全文:

  秦失其鹿兮,天下并驱……罾鱼剖腹,出,丛林举火兮鸣妖狐,骊山兮桓桓,送役徒兮入关,慷慨兮悲歌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,等死兮求生,何如,窜伏荆榛间夜行兮,被酒风萧萧兮,泽水寒有物兮,蜿蜒白质兮,屈蟠行者辟易而不敢过兮,矧可得而犯干亭长醉而起舞兮,径乘怒而往观,提三尺而一挥兮,分首尾之两端,倏忽而不见兮……芒砀郁葱之佳气,已属之龙准之真人矣,丰云起泗水沸,沛风扬五载而帝业成。[陆文圭:《墙东类稿》卷11《高祖斩白蛇赋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。]